崇祯定下对松锦之战的赏罚,已经是三月十五了。
沈树人本人没有直接立功升官,所以也不会有旨意直接下达给他。
至于因为李自成趁着辽东十万大军覆没的当口、再次闹事,需要沈树人配合围剿,相关的命令和许愿,也只会通过杨嗣昌来委婉转达,时间上便会迁延。
这也是朝廷体面因为崇祯并没有直接给沈树人升官,而是先暗中许愿,这种不能立刻兑现的、谈条件的事情,显然不适合走旨意,否则朝廷面子就没了。
而从牢里放出孙传庭去陕西、接替刚死的汪乔年,这事儿同样不能急切,崇祯总得思考犹豫个十天半月。谁让崇祯爱面子,对于拉下脸来重新启用罪臣有心理负担呢。
相比之下,倒是辽东之地,因为距离北京更近,也就更早收到了北京朝廷对松锦大战的一系列功过结论,居然还因此产生了一些后续蝴蝶效应,对辽东的官场、局势走向,产生了深远影响。
三月二十八日,崇祯对松锦大战盖棺定论后十二天。
身在武昌的沈树人还没接到消息,辽东的盛京,满清朝廷却先得到了消息。
崇政殿内,一个须发花白、精神萎靡的五旬老者,原本刚处理完一些政务,准备休息一会儿。瑟缩在御座里,正在由一个少妇妃子喂食独参汤养生。
这个老者,正是伪清皇帝黄台吉,而旁边的少妇自然是布木布泰了,年方二八二十八,不是十六
在很多演义里,黄台吉晚年似乎还精力旺盛、身体健康,甚至还有些变态野史说他是在健康状态下被多尔衮刺杀身亡。
但实际上,松锦大战时,黄台吉已经是扶病强行,回来后更是因为妃子海兰珠死了而伤心、病情愈发严重。
布木布泰在后世的清代史料中,地位被抬得很高,也无非是因为她的儿孙当了皇帝,但在黄台吉生前,布木布泰并算不上最受宠的妃子,她姐姐海兰珠都比她受宠。
当然,海兰珠死后,黄台吉也年老无心男女了,加上海兰珠之死带来的移情作用,对其妹妹加大宠爱,也很正常。
说布木布泰是黄台吉人生最后两年中最宠爱的,加上这么个限定语,应该就大差不差了。
此时此刻,布木布泰刚服侍完他喝参汤,黄台吉也是喝得淋漓满襟,样子跟在李胜面前装病的司马懿差不多。
忽然,崇政殿外一个奴才满脸欣喜地进来,手上捧着一份从大明京城刺探来的情报:“陛下陛下大喜啊”
“范先生,何喜之有”黄台吉浑浊的老眼重新振作起来,也恢复了几丝光芒,盯着来人。
来者四十多岁,正是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满清朝官汉奸。
范文程叩首道:“回禀陛下,奴才属下的细作,在北京打探得消息,崇祯蠢辈已被陈新甲等蛊惑,以为洪承畴已死,明着为洪承畴设祭,以示无知。
暗中却让兵部备案,以洪承畴事迹传发诸边、让将领引以为诫。奴才还刺探得明兵部职方司马绍愉、张若麒二人在狱书。
其中对洪承畴恶毒攻讦、将战败的一切罪责推到他指挥不力、不能御下等理由上。甚至听说明人记载崇祯实录的文官,也会按照这个调子,来纪录松锦之战的因果教训。”
黄台吉原本听得没精打采的,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范文程说到最后两句时,病恹恹的黄台吉忽然就不困了,眼神中也回光返照似地射出精光:
“嗯这种事儿崇祯也能答应哈哈哈,崇祯小儿不辨良莠,可谓有眼如盲洪承畴要是无能,那换个别的南蛮子督师来跟朕打啊
难道换杨嗣昌就能打赢了还是从牢里把孙传庭放出来还是请神让卢象升死而复生来谁都是输如果比上述三人更弱的督师,来了只会死得比洪承畴更快
如今南朝还有几个拿得出手的武将嗯,倒是前阵子做局、从阿济格和济尔哈朗手中救走曹变蛟、李辅明的,算是个人才。听说统兵的将领叫张名振、郑成功这俩不过是棋子,倒也没什么。
他们背后的沈树人,假以时日倒是有可能威胁我大清,总得想办法让崇祯小儿自毁长城、趁着那沈树人羽翼未丰,先把他本人送到辽东来送死罢了,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
范文程对于主子吹捧沈树人、为二十多天前的塔山杏山之败而检讨,心中也是不以为意的。
但听黄台吉打住了这个话题,重新扯回洪承畴身上,他才阴恻恻地笑着补充:“崇祯倒也还没答应把洪承畴的劣迹教训写入实录。
不过,奴才以为,既然我军细作打探到了部分证据,咱可以添油加醋,送到洪承畴面前陛下不是已经劝降过洪承畴两次了么就让奴才再去一次吧,只需如此如此”
黄台吉眼神一亮,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天赐良机。
他已经劝过洪承畴两次了,最后一次正是派的范文程,大约七八天之前的事儿。
当时范文程回报说,洪承畴似乎有意绝食,虽然不彻底,但每天吃得很少,甚至只喝水,似乎是打算慢慢把身体搞垮死掉。
但范文程又说,他觉得洪承畴不像是完全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因为他见洪承畴时,观察到梁上有燕子飞过,落下尘泥鸟屎,洪承畴连忙把袍子甩干净了。
这说明洪承畴有牵挂,至少不愿意与污秽为伍。哪怕这种纠结,只是如子路一般的“死前要正冠”,那毕竟是一个弱点。
黄台吉把范文程最新的密谋听完后,连忙表示:“这次朕亲自去,范先生,你就跟朕一起去好了。”
一会儿之后,君臣二人加上布木布泰,就来到了关押洪承畴的所在。
洪承畴神色委顿,几天绝食只喝水看来还是有效果的。
黄台吉见到他,和颜悦色地说:“洪先生倒是个惜名之人,死何足惧,但死前需似子路正冠,方不愧君子之风。”
洪承畴嘴唇稍微动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他没想到黄台吉居然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不怕死,就怕背负着屈辱而死。要是能正名而死,他早就死了。
黄台吉一看就知道有戏,一个眼神让布木布泰把另一碗独参汤也递了过去:“朕近日也是病体不支,每日靠独参汤提神。若是朕半年前便如此病重,松锦大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洪先生真是可惜啊,功亏一篑。”
洪承畴这次开口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黄台吉笑而不语,旁边的范文程却开口了:“当然有意义,先生不是要绝食而死、求个死状体面、清清白白么。
喝下这独参汤,并不会阻止你饿死,却能让你提神,说不定亢奋之下,饿死得更快,死状却精神体面。”
洪承畴不屑一笑,接过布木布泰递来的参汤,直接喝了但是并没有发生稗官野史里那种布木布泰色诱的情节。jujiáy
洪承畴这种级别见过大世面的人,降与不降,岂是女色可以影响的。色诱之说,不过是为了无知愚民便于理解罢了。
喝完之后,范文程就开始挑唆,把几份奏折、自辩书的抄本,递给洪承畴:“洪先生还是看看,你现在若是死了,会背负多大的无能之名。
陈新甲属下的马绍愉、张若麒,巴不得先生一死,好把他们当初的纸上谈兵、催战之罪,屎盆子都扣先生头上。
到时候马绍愉、张若麒就能避免郭开之骂名,而先生你,却会成为赵括从此百世之后,胶柱鼓瑟、纸上谈兵等骂名,都要以先生来举例了。
赵括地下有知,也会感激先生,一千八百年后,终于有人能帮他接过无能骂名了”
范文程言及此处,洪承畴终于坐不住了,蹭地一下就窜起来,目眦欲裂就要猛扑过来掐死他:“卑鄙狗贼竟设此毒计污蔑洪某身后之名”
可惜他早就绝食了几天,哪有力气暴起发难,黄台吉敢来见他,当然是带着侍卫的,所以很快就被控制了。
这时候,倒轮到黄台吉出面唱红脸演好人:“这是何必,还不放开洪先生朕和范先生,难道还会怕一个绝食将死之人”
侍卫放开之后,黄台吉继续好整以暇地说:“先生误会了,这事儿朕根本犯不着设局害你。花那么大心思做这种事情,对朕有好处么
你久在南朝,明人的言官、文官如何内斗攻讦,你是最清楚的,这方面,我大清文武自愧不如就是想做这种局,也没这个龌龊的本事”
洪承畴冷静下来之后,脑袋也不由垂了。